随着国家医保药品目录谈判工作于1月8日正式结束,两款国产抗新冠药成为了最大赢家。
相比处在风头浪尖上的阿兹夫定,中药制剂清肺排毒颗粒的入选,让很多人感到意外。在此之前,如果说有一款中药制剂会成功入选医保名单,相信多数人会认为是屡次被卖断货的“国民抗新冠药”连花清瘟。
清肺排毒颗粒,究竟是怎样一种药物?
6天完成研发
如果说,连花清瘟曾凭借在短短15天内完成研发的故事而被举世瞩目 [1] ,那么,清肺排毒颗粒的诞生则更具有传奇色彩——从接到研发任务到完成方剂研发,仅仅用了六天时间:
(2023年)1月20日,中国中医科学院特聘研究员葛又文接到一个急促的电话。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王志勇说,新冠肺炎疫情蔓延,正在多方搜集相关病情信息和有关中医方剂应对疫情,请你尽快研究并提出相应方案。
葛又文一下子就进入战斗状态。他初步判定新冠肺炎主要是因寒湿而起的寒湿疫,疫情的病因病机病理复杂,病毒对人体损伤严重。要在最短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来阻击疫情,关键是抓住核心病机,迅速扭转病情,阻截病气传变渠道,尽快将病邪排出体外。葛又文想到了三个关键词:普适、速效、决胜。
葛又文依据前期有关资料,综合分析本次疫情特点,统筹考虑汉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经典医籍里的处方,最终决定将麻杏石甘汤、射干麻黄汤、小柴胡汤、五芩散四个方剂21味药有机组合在一起,化裁为一个新的方剂。这个方剂不以药为单位,而以方剂为单位,方与方协同配合,使其在同等药量的情况下产生几倍量的效果,寒湿热毒排出的速度就更快。
1月26日中午,葛又文来到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把拟好的处方递交给王志勇,坚定地说:“我来请战!希望能到武汉阻击疫情。” [2]如果说,当初连花清瘟的发明凭借的是团队力量,而清肺排毒汤/颗粒的诞生,则完全是一种孤胆英雄般的壮举——葛又文仅凭一己之力,便在短短六天之内发明了清肺排毒汤/颗粒,速度之快,效率之高,翻遍史书,亘古未有。
12天后投入使用
与研发速度同样快到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清肺排毒汤/颗粒从研发结束到被投入使用,满打满算只有12天——在2023年2月7日发布的《关于推荐在中西医结合救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中使用“清肺排毒汤”的通知》中,“清肺排毒汤”被推荐各地使用。 [3]
作为对比,在现代医学的体系中,一款药物从研发到获准上市,通常需要至少10年的时间,有些药物更是耗时超过20年。
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
为了保证药物的有效性,且副作用及不良反应在可接受范围内,一款药物从研发到上市通常包括药物研发(包括药物的实验室研究以及生物学筛选)、临床前研究(包括动物实验、药理学研究和毒理学研究)、一期临床试验、二期临床试验以及三期临床试验等十余个极为繁琐的步骤。
整个流程之所以繁琐、冗长,是本着生命至上的原则。单药物研发通常就得耗时2-10年,临床前研究也要3-6年,至于三期临床试验,则需要招募1000-5000名患者,耗时1-4年,进行大样本、多中心、安慰剂对照和双盲试验。
这些为了对健康和生命负责而设计出来的严谨流程,清肺排毒汤/颗粒完成得怎么样呢?
南辕北辙的“药理学研究”
葛又文如何在短短六天之中完成药物的实验室研究、生物学筛选、动物实验、药理学研究和毒理学研究,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是,葛又文认为,新冠肺炎是一种“寒湿疫”,和他持有相同意见的,有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仝小林,以及国医大师、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主任医师薛伯寿。 [2]
然而,新冠肺炎究竟是“寒湿疫”,还是“温热疫”、“湿热疫”还是“湿毒疫”,在各路中医专家的意见中,始终没有定论。
例如国医大师杨春波教授就不认同寒湿疫的理论,他认为:新冠肺炎属于“湿热疫”,属于中医温病的“瘟疫”范畴。
湖南中医药大学熊继柏教授表示:有专家将此次疫病定性为寒症,这是不准确的,此次新冠肺炎应该属于温热浊毒。
武汉大学医学院宋恩峰教授同样认为:新冠肺炎属于“湿、热、虚、毒、淤”五种,跟寒无关,是病毒感染和人体正气斗争的结果。
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伯礼的意见是:新冠肺炎有湿邪郁肺、邪热壅肺、邪毒闭肺、内闭外脱四个中医证型,应该定性为“湿毒疫”。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际中医药交流与合作中心主任刘景源教授则认为:新冠肺炎的辨证要看时节,比如夏天爆发的新冠肺炎不是寒湿疫,而是温热疫。
其实,早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三版)》中,就已将新冠肺炎的病机特点定义为“湿、热、虚、毒、淤”,与寒无关。
既然连病理机制这样最基本的认定,在中医界都存在如此巨大的分歧,那么,在“寒湿疫”理论基础上研发的清肺排毒汤/颗粒,到底能不能吃呢?要知道,搞错了寒热,没有效果也罢了,吃出问题可怎么办?
可能并不存在的毒理学研究
所谓毒理学,是一门研究化学物质对生物体的毒性反应、严重程度、发生频率和毒性作用机制的科学,也是对毒性作用进行定性和定量评价的科学。
遗憾的是,笔者并未找到清肺排毒汤/颗粒的相关毒理学研究。
可是,没有相关研究,并不等于该药物不具有毒性。
从清肺排毒汤的处方可知,其中包含了至少三种存在毒副作用的成分。
1)麻黄从麻黄中可以提取一种叫做麻黄碱的化学成分。麻黄碱是一种生物碱,化学式为C10H15NO。其毒性十分明显,如果用药过量,易引起精神兴奋、失眠、不安、神经过敏、震颤等症状。 [4]
更重要的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颁布的《易制毒化学品管理条例》中,麻黄碱被列为第一类易制毒化学品。 [5]
麻黄碱是一种甲基丙苯类化合物,只要通过简单制备就可以合成甲基苯丙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冰毒。
根据北京青年报的报道,在2023年之前,犯罪分子利用药物管制的漏洞,从药店购买大量感冒药,并从中提纯出麻黄碱,然后使之与盐酸等进行反应,进而制造出冰毒。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23年9月,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决定,将单位剂量超过30mg的含麻黄碱类复方制剂转为处方药进行管理。[6]
在美国及欧洲等多个国家,麻黄碱属于禁药。
2)冬花
冬花,又名款冬花,其中含有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 [7] ,研究显示,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具有肝肾毒性。 [8]
由于款冬花成分中的毒性,其临床使用的安全性引起了世界各国的重视,部分国家明令禁止使用款冬花。 [9]
3)细辛
细辛中含有大名鼎鼎的马兜铃酸。
关于马兜铃酸对于肝肾损伤的研究非常多,这里就不赘述了,我们只需要知道:
早在2002年,国际癌症研究中心(IARC)就已将马兜铃酸列为第一类致癌物,多个国家和地区也都禁售禁用了含有马兜铃酸的制剂和草药。
更重要的是,和很多人以为的“不超过一定剂量就没有危害”不同,有研究表明,无论服用马兜铃酸的剂量是多还是少,都会存在人体内长久无法被代谢,进而对肝肾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10]
遗憾的是,以上这些关于清肺排毒颗粒/汤所潜在的毒副作用,在目前市面上能看到的产品说明中,没有任何告知。 清肺排毒汤/颗粒都做了哪些临床试验?实际上,在最初清肺排毒汤方剂被研发完成的第二天,研究就已经开始了:
(2023年)1月27日13时,以临床“急用、实用、效用”为导向,中医药防治新冠肺炎有效方剂临床筛选研究紧急启动,在山西、河北、黑龙江进行临床疗效观察,一个疗程3天。随后协调增加了陕西省。
截至2月4日,该方在4个省36个城市37所医院的214名确诊患者使用,通过综合观察,治疗新冠肺炎总有效率在90%以上。尽管本次临床有效性观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研项目,只为迅速救治确诊患者,但临床验证结果与先期处方设计预判完全一致。 [2]
不过,连文章作者本人都承认:本次临床有效性观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研项目。
由此可知,清肺排毒汤/颗粒自研发结束至被推荐使用的这段时间内,并没有进行过严格意义上的临床试验。
值得一提的是,在被投入使用约一年后,有中医学者用现代医学的方式为清肺排毒汤/颗粒补上了药理学研究。
据新华社(2023年)1月27日报道:
上海中医药大学张卫东教授团队通过系统药理学方法研究了清肺排毒汤治疗新冠肺炎的作用机制,相关研究论文近日正式发表于植物药理学国际期刊《植物药》。
研究发现,从分子水平上看,清肺排毒汤口服后的12个入血成分可通过作用于与新冠肺炎密切相关的55个靶点,进而在治疗中发挥重要作用。此外,研究者还采用实验验证了清肺排毒汤的多种功效,包括抑制IL6、CCL2、TNF-α、NF-κB、PTGS1/2、CYP1A1、CYP3A4活性、上调IL10表达和抑制血小板聚集。 [11]
从报道看,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笔者一直非常支持使用现代医学的方法对中医药进行研究,相比于寒、热、湿、毒这样的传统理论,这项研究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不过,笔者在研究了这篇论文后,发现新华社的报道存在问题。比如,报道说“研究者还采用实验验证了清肺排毒汤的多种功效”,而在论文中,研究者所采用的其实是体外试验。 [12]
而在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官网,也表示 所进行的试验是体外试验。两字之差,天壤之别,要知道,体外试验和真正的临床试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所以,清肺排毒汤/颗粒的真实疗效如何,我们还得看其登记的临床试验。
查询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可知,清肺排毒颗粒注册过三次试验。
其中2023年5月3日登记的这次试验,因为是针对儿童的,可能还没上传必备的伦理批件,被注册中心提醒“请与我们联系上传伦理批件”。另外两次试验,最早的一个,研究实施时间结束于2023年12月31日。
该试验存在两个问题:1)研究结束时间过早,当时奥密克戎尚未成为世界主流毒株,按理研究方需要再做至少一次针对奥密克戎的三期临床试验;
2)试验样本严重不足,如前所述,阿兹夫定因招募的试验样本过少而广受学术界诟病,但好歹也有314人。作为对比,Paxlovid的三期临床试验招募了2246名受试者,Molnupiravir的三期临床试验也招募了超过1400人。而清肺排毒颗粒仅仅招募了每组各40人的样本数,其规模只具备一期临床试验的资格。
还有一次试验,注册于2023年4月22日。
该试验预计到今年6月30日才能结束,样本数虽然有了进步,达到每组150人,但依然太少,其规模只具备二期临床试验的资格。综上,从所登记的研究来看,清肺排毒汤/颗粒缺乏有质量的大样本、随机对照、双盲试验。
结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清肺排毒汤/颗粒这款药的上市都显得过于仓促,如果以现代医学药物的标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投入使用,更不用说被纳入医保。
我很清楚,这篇对于清肺排毒汤/颗粒的科学分析,会让我被某些人扣上“不爱国”的帽子甚至遭受网暴,显然,他们把个别中医药厂商的利益,和全国人民健康甚至生命的重要性颠倒了。
如果这类国产与进口商品之间的博弈,是在手机、电脑、汽车之间进行,我也会怀着支持国货的心态选择国产品。
但是,在这个亿万生命遭受疫情巨大威胁的紧要关头,我们首先应该考虑的,是生命至上。
首要的衡量标准,必须是药物的有效性以及安全性,而不是只把眼睛盯在药物的国籍上。
毕竟,无论你多么在乎这些东西,病毒都不在乎。
[1] http://www.100md.com/html/Dir/2004/06/30/42/55/10.htm
[2] http://www.satcm.gov.cn/hudongjiaoliu/guanfangweixin/2023-03-12/13836.html
[3] http://yzs.satcm.gov.cn/zhengcewenjian/2023-02-07/12876.html
[4] 谷啸先. 常见OTC药中隐藏的兴奋剂. 2008.7. 医药世界[5] https://www.mem.gov.cn/fw/flfgbz/fg/202308/t20230803_232888.shtml
[6] http://finance.people.com.cn/money/n/2023/1217/c218900-19915514.html
[7] http://med.wanfangdata.com.cn/Paper/Detail/PeriodicalPaper_zyyjyxx202306020
[8] 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Total-NJZY202305015.htm
[9] https://xueshu.baidu.com/usercenter/paper/show?paperid=781a4940c6618367dbbe3d5f84bafa01&site=xueshu_se
[10] https://www.science.org/doi/10.1126/scitranslmed.aan6446
[11]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0043232599073122&wfr=spider&for=pc
[12]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944711320301471?ref=pdf_download&fr=RR-2&rr=7880c58e4945095a